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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歌

看《Nuovo cinema Paradiso》,当风穿梭过石砌钟楼,绳索拂动,这时,在一下一下切近的钟声里,是西西里小岛沉郁天空,山脊下密集房舍,有跑动行人,疾步车马,灰白烟子飘在吉安加村的广场上。

多多,小小的“多多”在石阶后急急地脱下教堂白纱袍子,急步跑上学校前高高石台阶。

这是一所天主教学校。

您说,您不记得任何一个《圣经》里故事。别的孩子在天主教学校专习《圣经》时,您在教堂给神甫做帮手。也是“多多”这般年龄。被笃信天主教的父亲送去教堂。您在教堂仅几个月时间,但别与其他宗教家庭孩子,您更近宗教形式现实,不是《圣经》故事里的距离与神圣。您对西式宗教无信仰,不论是父亲笃信的天主教,还是母亲所虔诚的基督教。而与东方佛学,您有着近乎前定的感悟。

“多多”,套着白纱袍子跪在神像前,小手托着下巴。一个背影。他在打盹,有着深沉的细微鼾声。

可怜的神甫,在神像前做着形式上仪式,起身,跪下,祷告:世人都被邪恶困惑住了,仅以这杯圣血,请您—--

他忘记了祷告词,转头大喊:多——多—--

多多从瞌睡里惊醒,抓起身旁铃铛摇动。依旧手托下巴闭着眼睛。不惊不惧的小气势。这是一个极其伶俐又顽皮的孩童。神甫在铃声里接下忘记的祷告词:赦免世人所犯的罪行!阿门—--

二十多年后,您坐在暗色地板上看《Nuovo cinema Paradiso》。在南韩半岛的一个冬天夜晚。窗外苍莽大山白雪掩映,凛冽寒风刮过街角杂乱交错的电线,发出尖锐的呼哨声。屋内烘暖。光滑的原木地板是清洁干爽的,身旁有开启的红酒。

影片一个镜头,神甫在脱下金黄色长袍,有着责备口吻向“多多”絮叨:告诉你多少次了,没有铃声我会忘记词!只知道睡—--

风把衣柜的门呼啦一下吹开,看到藏在衣柜角落的圣母像。神甫的衣柜会有一尊圣母像。您说这是他们的习惯。语气平淡,是影片以外色彩。

六岁那年,外祖父病故了。外祖父活了八十多岁。耳背,牙齿稀疏,一直受风湿病痛困扰。

您穿着黑色小西装,站在墓地灵柩前,听牧师在上方为亡者祈祷。

牧师念着外祖父名字,说,亡者将再生,他们的尸体将要起立;睡在尘埃中的人们都要苏醒歌咏……

一听牧师说外祖父是个好人,还会回来,您就控制不住自己笑起来。在灵柩前,参加葬礼的一群小孩子都跟着笑起来。

淡淡的晨曦掠过原野,掠过簌簌的稻茬,教堂银白色尖顶在晨光中闪烁。果园清亮,村庄宁静。清晨七点三十分的列车穿过清道小镇,呼啸着消失在大山幽深隧道。

两个星期前,得到去基督教堂做圣诞夜弥撒允诺。与宗教,你无明确信仰倾向。它像一个开始,那么不容易进入。你离它有时近,或就在其中,像一个人走在冬日黄昏的旷野。衰萎荻草丛丛蓬蓬。你看不清楚它。你只能看到逆光中大地上投影,一个单薄而模糊的轮廓。

多年前。

上学的城市有一座教堂,在民宅深处。穿过很多条胡同,问了好多人,找到了。红砖墙,灰瓦顶,有条形竖立的彩色玻璃窗。蓝的颜色,绿的颜色,黄的颜色。小块小快的颜色,像彩色玻璃碎片拼凑在一起。窗外是一圈法桐,刚在春天绽放新绿叶芽。

星期天早上,你依墙站在教堂一个角落。很多人,有人在低头忏悔,有人掩面哭泣。空气闷浊,人声喧腾。这是宗教上一个日子,有人过来给你一片薄薄的面饼,还有一勺水。你把这些放进嘴,薄饼干干的,没有味道。有一刻的肃穆,很快,是疑惑,跑出去呕吐。唱诗班的歌声在身后响起来,管风琴的旋律向天顶旋转。所有的人语的喧嚣,瞬间落寂。

这是一所天主教教堂,德国殖民时期修建。

走出教堂高敞的圆拱大门,一个孩子和他的奶奶在回廊上哭泣。人说他没有爸爸妈妈,他们不久前逝于车祸。空荡荡的红砖回廊,贯通而过初春乍暖还寒的冷风。

您说,基督教别于天主教的,是繁缛的仪式。

家族里,祖母是有信仰的人。姨母也是。她们是亲缘中你最尊敬的女人,勤劳,善良,母性,平静,隐忍,忠贞,坚强。这是你对做一个母亲和做一个女人的理解。

祖母与姨母均未去过教堂。祖母曾问你城市的教堂样子。那时,你也不曾知道教堂。那不是你的生活和关注。一直认为,在宗教里,西式宗教是贵族式信仰,人在肚子饱后求的精神层面享受。人衣衫体面,教堂天顶敞亮,有悠扬管弦乐。而中式庙宇,终日香客络绎,烟灰缭绕。

你没写信告诉祖母你为她去看了教堂。你是在寒假的一次回家,趴在她腿上描述给她听的。她在夜晚教会聚会的祷告前,带着欣慰口吻讲给她的姊妹们听。你在一旁。她不说恩泽福音这类雅致的词。她朴素地信仰,不在人后坏话,不搬弄是非,不能口心两意,不撒谎。她就丁点儿细微地去做,以德感人,以容宽心。

年少的孩子吹响口哨在窗子下走过。人家的大狗跑过阳光淡薄的冬日稻田。你站在窗子后,慢慢地剥着一个洋葱,在听一首曲子。午前的阳光穿过街角巷口,斜斜地照在红砖墙上。阴影里的窗子,是幽幽的蓝。

自清晨,整个房间飘荡一首曲子,响起,延展,落下,一遍一遍地重复。小提琴的纠缠。琴弦摩擦的生涩,些微忧伤,大片大片的奇特而美妙的空白。

对面邻居的女童趿拉着小鞋“吧嗒吧嗒”穿过马路,敲响你的门。在房门半开间,你看到一个孩童仰起的羞涩小脸,和一朵深紫红的清鲜玫瑰。她极力地高举小手把花朵的长茎递给你,说:Teacher——Merry——Christmas!

孩子的不太流畅的英文单词。

哦——我的天使—--

你俯下身,亲吻她散着孩童汗香味儿的细嫩额头。

清香花朵,在书桌电脑旁,一个空的红酒玻璃瓶子盛了清水。桌前坐下打字,便能看到。大山深处小镇,冬天的新鲜花朵一如孩童的纯真,于成人风尘穿梭沉积的过往世界,弥足珍贵。

您曾说,如果曾爱,爱就爱了,欢悦与美妙均是过往。如果曾恨,恨就恨吧,最深的憎恶与最重的苦痛都会稀释在岁月漫漫无涯,褪淡,直到消失无念想。而所在的,真实的,是每天平常间最为细碎的浅淡笑声、话语、琐事。

天空,有鸟儿簌簌飞过。

和一群陌生人共赴午餐。车子沿着清道川一直向南开了许久。天空是冬天里那种淡蓝得泛亮的颜色。大片萧瑟旷野。你注意那些高大乔木和栖息在枝桠间的澄明阳光。在叶片褪尽后,空空荡荡的果园深处有房屋清楚轮廓。干涸大河。冬天的寂静山林。阳光穿过山岗下齐簌簌的白桦林。阳坡灌木丛堆积厚厚的枯黄叶片。

餐馆是山野深处的一座小木屋。坐落在深涧断崖上。车子开进去,是狭窄弯曲的泥石土路,一面临崖,一侧悬涧。车身擦着山崖岩石过,开得极其谨慎。若无熟人引荐,人是不会想到这样一处隐蔽就餐所在。屋子四周罗列堆砌多个大小不一的酱紫大缸。掩映在松树苇丛中的土陶,逆光下如同身影伫立。很是安静。

离休老人腼腆站在屋子间,一直揉搓着手。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工作名义下和同事聚餐。明天始,他不再是清道小学校的修理工。他将是一个可以随意支配自己时间的老人,喝喝烧酒,邀朋友去大河钓鱼。退休,女儿出嫁。同事纷纷递上礼封。最美丽的女同事捧上一大束芬芳鲜花,在一阵吆喝声中给老人一个拥抱。一屋子欢呼,拍手鼓掌,人提议要求老人唱一首歌。一直儒雅的校长依着角落墙壁盘坐在地板上,和蔼地望过去,笑。

冬天的晴朗一天午后,浅浅的黄亮光线,掠过木屋门旁的石磨盘,石头香炉。黄毛小狗安静地趴在停车场外的碎石子上。酱缸碎片镶嵌的屋顶,犹如大鱼脊背鳞片闪耀。屋前那棵无刺枸骨,红艳至极。

传统韩式菜肴。大酱汤,小碟泡菜,烤鱼,粉丝牛肉。屋子地热烧得暖和。老人出来敬酒,他该是喝了许多酒,脸是涨红的,额头渗着细密汗珠。他蹲下身和你说话。说自家哥哥,哥哥妻子是中国上海人,后来去了香港,现在他们在美国。他很高兴和你说这些,你来自中国。这些话语间有着微妙情感。对桌老师期望你能和她去学伽倻琴,她告诉你她有块土地,春天地里生满荠菜,她会带你去挖。

平淡的。自然的。像许多次,你去大城市咖啡馆喝一杯咖啡,深夜回来,火车穿行在黑暗笼罩的山野,一车厢说着不同与你母语的人,你每天就生活这其中,过往与背景是忽略的。只要你不说,没有人知道。是完全的自由。有时又会想到许多悲伤。

一个人旅程,一段结束,一段开始。路途是一段接一段地走。风景不同,也就不知疲倦。而明知路途艰难困顿的,也是坚忍。就这样,一过一往,便是一生。

日暮黄昏。

夜晚即将降临,你们将坐火车去几十公里外教堂,去赶赴这一年圣诞午夜前弥撒。

祖母和祖父,端坐在木凳子上。祖父在左,祖母在右。背景是中国北方那种齐整整的原木篱笆障子,几栋土墙茅草房。祖母是六十多岁老人,身子发福了。面容慈蔼。眼睛注视镜头,目光是受宗教濡染的沉定。

照片发黄,边缘磨损起毛,一角有枚手指污痕。它被镶嵌在柜子玻璃后。你取下照片,带在身边,是在祖母逝去的一年后,距离拍摄时间已近十年。那时,县城照相馆师傅下到村庄,有拍照片的人户,从屋子拽一根长凳摆在墙根下,墙上挂一床大花被面,或一张线的毯子,一家人依次前后在被面或线毯前。长辈是木凳上坐,小辈站其后,表情均是庄户人的本分。

你用一个傍晚,找这枚照片。试想带去教堂。房间书本的每张纸页被翻检,零散材料抖落一地。无果。许是夹进哪本看过的书,上年短暂归国带了回去。心是真有信念,不会讲究形式上客套虚浮。想想,些有遗憾,便也心安了。

祖母信仰上帝十二年。在中国北方隆冬深厚的夜晚,几个老人聚在一间小屋子。木门闩上,刺绣丹凤朝阳的布帘放下来。她们呵斥小辈不许进屋打扰。几个老人,去鞋上炕,抬手顺捋鬓角散发,开始起身跪下,围着火炕上小方桌,双手合十,闭目埋头,默念,祷告—--

我们不说,嘴唇紧闭,埋头,默默去做。在成年里,获得一份可以倾心倾诉的情感是多么不易。人藏匿自己,忧恐伤害,与人逐渐疏陌,只切近自己的心。就这样靠近,一步一步。

夕阳在山头背后,炽烈余光把西天堆积的云团照得透红通亮。火车在大山间穿梭。它呼啸着冲出昏暗幽深隧道,苍茫原野已被夜色吞没。你一直在凝望车窗外旷野黑暗,无数的,无以记数的教堂尖顶十字架,红亮红亮的十字指向夜空。像是进入了一个渺茫无际的大墓地。完全的黑暗,空寂,寒冽。没有声音,看不到人类与生灵,一切都被抽空。而火车,是那么小。

其实,人的心是多脆弱。

是的。

多数时候我们被蒙蔽了,被自身的无所知与无所谓,被虚构的似乎强大的外势所蛊惑。像在每一个孤绝而骄傲的转身,知道错了,仍执意而行,义无返顾。人类是愚蠢的,自私的,狂妄的,暴虐的。

这些想法太沉重。没有人会这样承认。

这样的夜晚,街市嘈杂喧嚣早已平息。车辆安静地停放街道两侧。周遭高楼在夜的黑暗中矗立,偶有民居窗子有昏黄灯光。

教堂在城市边缘一处街角,墙体被无数颗闪耀彩色灯盏装饰,门檐悬挂的马灯把教堂前院子照得清亮。院子落着一口大钟,看上去年代久远。只是摆设。教堂所有窗子都是透亮灯光。远远看去,它像一尊庞大燃烧的炼炉。人们衣衫整洁地急步穿过街道,奔赴灯火通明的教堂,像一群群洁净无声的深海鱼,游向阳光穿过水面的光亮出口。四周刮过捉摸不定的夜风,一切虚幻得有如梦乡。

一排排粗壮宽大的木头长椅,在教堂阔敞的拱顶下面。许多孩子,幼稚园孩子,小学生,中学生,大学生。这是一个教堂里的圣诞晚会,他们在暖温空间里等待表演节目。一束灯光从高处看台打过来,照射在神坛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。

寻了一处角落的椅子坐下。翻开《圣经》,随牧师一起唱《Silent Night》。唱《Joy to the world》。

祷告。

一段空泛的,苍白的,毫无意义的说话。一如一只孤落鹊鸦落在稻田外的电线上,一经地喋喋不休。就此打住。唯亲近你。

如果你愿意,那好,你去做。

你闭上眼睛,听到黑暗中的跳动声,轻盈的,舒缓的,有着不动声色的渴念,那是来自你身体内核。上帝馈赠的一刻平静。感到离祖母的切近。在旋转向天顶的歌声中,你看到他们抬着她穿过大雪覆盖的村庄,在西山头掘开白的积雪,黑色的泥土。冬天大地,又冷又硬。

感谢主,赐予我们的情感与智慧!我们祷告—--

我们忏悔罪恶冀望苍天,我们祈求宽恕虔诚祷告,我们向仁慈的上帝请赐,您看,人是多么的自私势利贪婪!我们祷告,我们无法阻止灵魂与肉体剥离,上帝也是不能的。我们祷告,惟有祈愿。上帝会来招领一些人,有足够至纯信仰的人。

天堂?!那该是一片绝幻境地,美妙得如蔚蓝深海美人鱼嗓子眼滑出的歌声。只是传说。有着无极引诱力,你不可能按世俗砝码衡量天堂的蜗居多少钱一平方米?它是那样令人疑虑顿惑。

天堂在吗?

祖母病了。接到电话是在三月。你在中国西南部一个城市。有一所旧公寓里租住的房间,窗子朝向江面。你在窗台放了一盆红掌。它是喜光的。植物不能没有阳光,人也一样。

你能回来吗?我想看看你呀!祖母电话里说,说完她就哭了。孩子一样哽咽啜泣,伴随病痛折磨虚弱时竭力的粗重喘息。叔叔电话里嚷嚷,挂了挂了。她趴在小儿子背上,来接你的电话。她走过很长一生又回到人的最初,已不能独自走路。我不哭了,请求主保佑你平安!她唤起你的乳名说。说了,电话线挂断。

你站在二十四楼窗前,江水落下去了,临近岸边地方露出大片泥土颜色,几匹棕红色小马在沙滩上吃草。江对岸,密集高耸楼房一个山坡挤向又一个山坡。一样的破旧,一样的杂乱。潮湿,泛滥。那么多人,那么大的声音。拥塞,喧嚷。载运河沙的拖船在江上响起又闷又沉的汽笛声。

在这个房间,你一直感到憋闷,沉郁,不能呼吸。人不能呼吸了,懂吗?

春天,阳光出来了,江水漫起来,悄无声息地漫过嫩黄草滩,漫过在草滩上吃草的马儿踪迹。挺过一冬没有阳光的阴冷,红掌枯萎了,叶子一片一片凋落。叶片全部掉尽,茎杆干枯。

年冬赶回去,祖母已去一年。父亲指给你看村口西山上那片坟茔。祖母在那里,祖父在那里,太祖父在那里。以后我也要去那里的。父亲说。背山朝阳的,风水多好。要去。父亲制止。雪那么大,陷在雪坑里怎么办!

中国北方的冬天夜晚,星光寒冽,万籁俱寂。大山黑黢黢的。你站在祖母家村口雪地,进行一种抚慰灵魂的古老仪式。不远村庄农舍,忽闪的灯光明亮温暖。

父亲,叔叔,堂弟,家族里的男子差不多都来了。他们围成一圈蹲下,把那一摞一摞印有墨迹符号的黄纸打开,拢成一堆,大棉衣罩着,划燃火柴,黄纸燃烧起来。寒风飕飕刮过。燃烧的纸灰裹挟地上的细雪末子顺着风向窜起。人在面向西山一边让出一个豁口。

你奶奶来收钱了。想说什么就快说两句吧。其实,你奶奶信基督,根本不信这个。父亲埋头拢着火堆说。开始有人笑。气氛轻松。没有难过悲伤。你把这理解为生存在大野的人的诙谐,淡然面对生死,胸怀天地的敞亮豁达与坦然平静。

你往火堆添加冥纸,一片一片的。黄纸上铜钱墨迹沾火就着。燃完一片,添一片。父亲拿一根小木棍,敲打未燃尽的纸疙瘩。烧得越烬,去的人越能收到。父亲说。生死一处的细微区别是在有无。很快,一堆黄纸都在燃烧,人开始起身,纷纷折回。一直往前走,不能回头看。父亲叮嘱。要是回头,去的人会跟着回来。那是想念。这种想念是禁止跟随的。你走在最后,还是回头了,你看见通红火堆在燃烧,纸灰纷飞,火星四蹿。通向坟茔的皑皑雪地,在冬夜有着雾霭般的幽蓝的微微光亮。

很多次,你在梦里见到祖母,你和她说话,如她在生。这些钱呐,是给你买房子的。她坐在炕沿上跟你说。屋子很黑。你看不清她,只见一个臃肿轮廓。声儿没变。她说着掀起炕席子,把一沓钱,掖在了下面。高粱秆编的席子,又滑又凉,一不小心就割了指头。梦里你知道她是去了,你把席子掀起来看,看见一叠一叠的冥钱,花花绿绿,庙门口小摊上摆的那种。

一个人的离开,短时间不觉得是离开。今生今世不得再见。这种感觉是感受不深的。一个时间后,长的时间,三五年,没有听见那个人的声音,没有人再说到那个称谓,没有人提到,人渐渐淡忘了那个人,这时,心一下就空了。

噢——真的不在了呀。

是的。真的不在了。

在你儿时哭闹,那个背着你从村子东头走到村西头哄你的人不在了。黄瓜蒂落,那个摘鲜嫩黄瓜给你吃的人不在了。她不会再把煮熟的鸡蛋塞进你的衣兜,不会再在新年给你买一件新衣服,不会再从火盆扒拉出一个喷香烫手的烤马铃薯给你吃。真的。不在了。请求主保佑你平安!最后的话。开始难过,疼痛,如同冰山喀喀碎裂沉落大洋,不复言语的疼痛,漫溢无边。会在黑夜中看见她的脸。你们间隔一道透明屏障相互凝视,她在对你微笑,一如从前慈爱笑容,她把手掌展开贴近屏障,你张开手,去贴近,你想让她握着你的手,你能看到她掌心清晰纹路,你触摸不到她的肌肤,你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和气息。你看到她,短暂的,清楚的,瞬间消失。你的手掌,伸展在黑暗的半空中。

疼。心痛一如暗自涌动的大河水,疼得揪搐疯狂,默默流泪。开始想念,想到一些细节。

一个茅草土屋,在半山腰。屋后是原始大森林,灌木丛生,大树参天。屋旁有沙果树。屋前一块大地,头年种南瓜,过年种旱烟,太阳一晒,烟叶子弥散一股辛辣味道。

你拎着一网兜苹果去小土屋,在上午,阳光照在山坡后的森林,是柔和金黄色。一条山间小路长满蒿草。你到小屋,祖父就下山了。过午,你站在小屋前,前方黑压压的森林,大片云团投影在森林上忽忽掠过,祖父背了一捆芹菜打山路上回来,这时,你看到的大地一直是镇静的。

你房前屋后转,祖母跟着你。你回头看她,笑。丫头个子长得这老高。她说方言浓重的土话。她一说话,你又哈哈笑。你转到沙果树下,树枝上挂着一个沙果,蔫了的紫红色,头年的。你站在树下,仰脸盯着果子看,说摘下来吃了。你故意逗她。挂在那儿吧,有个看想。她忙说。

祖母剁碎芹菜,包饺子。芹菜馅饺子。北方人嗜好的家常味儿。她不让你插手。你试图去帮她,她拿起笤帚假装打你。你依在门框上看她忙。矮胖的身子围着锅台转。葫芦瓢舀水,手撑在锅台上洗涮锅,俯身蹲在灶台前填柴火。后来,她累了,爬上小土炕歇息。她依着火墙靠着。腿短了。个子矮了。你说,奶奶,你的腿怎么短了呢?她说,这丫头,傻话!你长大了,我老了。人老了,就回缩了。叔叔仰躺在炕梢,看见纸糊的天棚在动,说又是蛇吧!天棚上掉下过一条蛇。小土屋后墙根下挖出好多的蛇,大大小小一数,三十多条。黑黑的,滑溜溜的土蝤蛇。祖母伸腿去踢叔叔,说,别吓唬孩子。

天黑,叔叔婶婶在地里忙完下山了,就祖父祖母守着小土屋。晚上,祖父和祖母坐在窗前木板上吃苹果。苹果是国光,绵软的。祖母用一把小刀割下一块苹果给祖父,再割下一块放进嘴里。牙齿都掉光了,就是咂摸一下味儿。你裹在被子里,仰脸看着,很欢喜。

和祖母睡在一个被窝,腿搭在她的肚皮,像小时候一样。夜里很静,有些怕。你从被窝钻出来,光着脚,寻了把镰刀别在门框上。祖母大声笑你。

住了一晚。

下山,祖母一直送下来,你走在前面,她跟在后面。山路上荒草带着露水,裤脚打湿了。走出很远回头看,祖母站在森林口,晨光跃出森林在她背后,她如同圣母。这是最后相见。

所有的回望都可能是绝望,所有的告别都能是永别!

还是这些话,这样的情节,向您说过很多了。在夜深梦魇中醒来。有时在一天的一个时刻,手上拎着抹布,盘子在滴水。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。这样讲述。一样的情节,话越来越少。这些像月光皎洁永恒的想念,深刻在消逝的光阴。

牧师站在神坛前布道。幼稚园的孩子胳膊支在前一排长椅靠背,小手握合,抵着额头,眼睛微微闭着聆听。他们是那样沉静。

圣诞节不是圣诞老人的节日。圣诞老人是童话故事虚构人物,不存在的。圣诞日,是《圣经》中上帝之子耶稣诞生日子。孩子们从长椅跃身而起,一阵抵制的抗议的尖叫。孩童的憨稚坚决的锐利叫喊。你让虫子一样小的人儿去坚挺信仰?多愚蠢!这是上帝也不能的!

离开教堂。急急地跑向车站去赶赴一班火车。在寂静漆黑的冬夜,穿越过几条街道,小心躲避凛冽寒风里急驰来往的车辆。

依旧有Salvation Army这样慈善组织的人,站在车站地下通道给无家可归人谋求募捐。是父亲带着两个孩子。或是几个大学同学。他们装扮圣诞老人,身穿红袍,摇动金色铃铛。身前不远是大红漆募捐铁盒子悬挂在三角支架间。你在盒子里放进一些零散硬币,他们向你鞠躬说感谢。你忙转身离开,完全不好意思直视他们的眼睛。一些人离上帝很远,乱用上帝的名义诅咒;一些人离上帝很近,他们感到就在上帝身边,以上帝之义行善,因而相信天堂存在。

午夜火车穿过长长的黑咕隆咚的山洞隧道。看到山上那片公墓。一面山公墓,如同秃鹫散落的灰羽毛,渗透阴森森的白。黑暗夜空,教堂尖顶上红色十字,如同星辰辽远,闪烁不可企及的颤巍巍光泽。教堂的顶,太高太尖锐了,竭力的,极力的。那种坚毅的勇气该是单纯,你不具备。如果可以,你更趋向匍匐大地的平实。

在上年春天去旅行,夜晚抵达一个小山村,投宿村头一户农人家。老乡把土炕烧得烘暖。人静夜深,拉开纸糊的木格子窗,你在窗子后看到满天闪烁的星子。已是多年,没看到这么些星子。回想起去到大山深处务农的姨母家,夜晚也是这般繁星闪耀。

窗子一经开着。清冽夜风吹进来。棉被厚实软和,有经阳光翻晒过的味道,盖在身上些微地沉。那一夜睡得极是甜美。

清晨早起,走向村外,寂静田野,飘拂一层白柔柔的薄雾。土地是新翻耕过的。喜鹊喳喳叫着跳跃在黑油油的地垄间。耕地外的沟畔路旁,覆盖一层新绿的三叶草。沿着耕地外乡间小路走,走上村外高大堤坝。翠鸟低低地穿过芦苇荡,在堤坝外的平静河面投下轻巧飞掠的身影。一条堤坝的樱花树,樱花粉白正是烂漫。

就是这时,身后响起教堂钟声,一声一声,掠过晨雾笼罩的大地。你转身,看到河石垒砌的圆拱钟楼,钟楼抵着尖顶十字映衬大河对岸高山。这样静谧的早春清晨,韩国中部小山村,小小的乡间教堂远远地离开村庄,坐落在村前大地尽头。在教堂钟声里,农人在耕地上抛撒肥料。劳作与信仰,自然安详。

一辈子以土地为生的农人,在他的生活里,他势必比任何人更清楚什么重要。

姨母曾打来电话求助,姨父的二胡被人拿走。说算了,不要了,送一把新二胡给姨父。姨母坚持,那是一把用了多年的二胡。曾在一个夜晚临睡前,劳作一天的姨父把二胡弦子绷紧,姨母端来小木凳子坐在一旁,二胡弦子拽起来,两个人对着摊开在腿上的《圣经》,唱上几首赞美诗。感谢主,给我们一天的平安—--

感谢主赐予我们的勤劳与智慧!

姨母家在中国大巴山深处。房前一条乡村公路。公路下一块红苕地,满地红苕藤子垂下地脚深崖。俯身下望,悬崖下是令人眩晕的青黑的乱石岗,竹林茂密深翠。

姨母不在家,门上挂着锁。坐在门前石坝子里等。迎面仰望,高高的大山,一条细细长长的瀑布自山崖轻悠悠地飘下来,云雀欢叫着在瀑布下穿过。

远远地,有人喊你乳名。探身去看,一捆稻草从坡下公路动了上来。又听见喊你乳名的声音,在稻草下,缓缓地,看见了稻草垛下移动的双腿。

很多次,你们说到这次见面。看你跑过去和姨母拥抱,您说您流泪了。

其实您不知道,对于姨母,最朴素热烈的表达是紧紧攥着你的手,不松开。所有情感都在眼睛里。内敛的,炽热的,又是深沉压抑的。

越是年长人,他们的情感表达越是含蓄。这是一种方式。中国人的表达方式。在重大变故面前,没看见一个成年男子轻易嚎啕哭泣。他们是避开众人,蹲在门前抽烟,在廊檐侧身而过。眼圈红了,泪水漫在眼眶里不会肆意流淌在脸上,是随着烟雾消散了。一支接一支的烟。情感像炽烈动荡的火山岩浆,只在内核燃烧翻腾。

姨母在凌晨四点起床上山锄地,清晨七点回家做饭、给猪喂食,上午九点再上山劳作,中午回家给一家人弄饭,整个下午都在田里直到天黑回家做晚饭,晚上两点要起床喂蜜蜂。一天只睡六个小时。要带年幼的孙子,有忙不完的生计,耕种辛劳,周而复始。

姨母和祖母的举动一样,她不让你帮手做活。在她们心里,你是她们高贵的孩子。在这个世界上,什么是高贵呢?财富?地位?背景?权势?仅能冠以高贵的,是一个人的品格尊严。

晌午,她把木头板凳放在石坝一块阴凉处,让你坐在小板凳看书。天黑,她把一块崭新的白毛巾悄悄塞给你,让你擦拭身子。灶房门后的猪槽旁,放有大木桶,木桶盛着慢慢凉下来的滚烫热水。

你坐在小木凳上,时间阳光一样在芭蕉树宽大叶片间隙滑过。公路旁地头竹竿上的丝瓜花,在一朵一朵地开。藤藤菜在水田里一寸寸地长。姨母提起半塑料袋子化肥,装进竹背篓,蹲下身,胳臂从背篓的竹背带伸过来,胳膊撑在地上,慢慢起身,穿过堂屋,出门,背着一背篓的肥料爬向屋后小山。你看书,那些蚂蚁一样的字符密密麻麻,看着看着,泪吧嗒一声落在手背。

夜安静下来,蛙声一片。布谷鸟在对面山上叫。你在猪槽旁擦拭身子。一抬头,漫天闪烁星子。清亮澄澈的,一颗一颗,你想到钻石光芒的璀璨。水仍是滚烫的。你一件件去掉衣衫,站在天宇下。浸满水的毛巾擦过你的每块肌肤。你埋头,看着热水汩汩流淌过的身子洁白如木莲花开,感到自然极了,像一个女儿,柔软,温顺。

夜里,按着老家风俗分开睡。男人一间屋子,女眷一间。你和姨母睡一起。老式大床,没有一颗螺钉,但很结实。你躺在床上,枕着圆柱一样的长条枕头和姨母说话。充塞枕芯的荜草籽儿散发淡淡青草香。枕套是土布缝制,色青兰,两头绣着红线小花,花蕊是嫩黄,叶片娇绿。许是过水晾晒了多次,绣花都已黯淡掉色泛着旧黄。

姨母。我喜欢这个枕头,我要拿走。你说。这是你外婆给我的陪嫁,我就这一个纪念了。姨母轻声细语。姨母没说不给你。你大笑。

我是不是你的女儿?你起身依着床沿问姨母。姨母看着你笑。

感谢上帝!感谢主赐予你的智慧!我们要感谢!姨母说。

姨母在破晓时分起床祷告,在午夜临睡前祷告。她坐在床榻前,闭着眼睛,埋头,轻声祷告。你抱着长条枕头,头枕在枕头的一头,一歪头,就见一片月光透过木窗格子进了屋,在桌子上撒了一摊。

两晚三天,离开。你把二百块钱塞给姨母以补贴家用。钱是崭新的,两张粘在一起,有油墨的香。姨母意外又窘措,手指不停措动。她把一张递给你。

太多了!姨母说。

一些日子,姨母电话打来,十句话九句关于上帝。她说,感谢主赐予我们的一切!请求主保佑你!随后匆匆挂断电话线。

你总会在任意一个时刻想起姨母,那些晨光,那些月晕,一个单薄坚强的背影。一生辛劳,没有怨怼,面对自然,多平静!

多平静!多平静!

感谢主!

清道天主教堂在清道老街后,地势高出街面。西式建筑,暗红外墙,有陈旧黄房檐。石砌围墙内是细沙铺就的宽敞大院。教堂背后有民宅几幢高楼。在这个圣诞夜晚,教堂院落一角的圣母玛利亚塑像下鲜花拥簇,有炫耀的探照灯打过。陆续有人从老街路口昏暗灯影下走过,走上教堂院子沙地,静立在圣母塑像前,抬起右手在额头胸前画着十字。

无数的亮晃晃的小灯,流泻瀑布一样自教堂顶披挂下来,搭在教堂正面窗前的两棵小树上。窗子下搭建了木板墙壁的小草屋,正面对向教堂院子路口,悬挂细纱帘子。小草屋墙壁挂有小簸箕,小筛子,灯光微弱的小马灯。墙角堆放干爽荆条,有着剧毒的红艳的猩猩木,两枝盛开的百合花。草屋内铺垫草席,放了三只洁白的小羊,八个低头祷告的虔诚信徒。圣母玛利亚屈膝依在一头小黄牛旁,颔首,闭目,双手交错抚慰胸前。圣母身前是一小块空出来的稻草垫子,人们在等待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,把一个表示耶稣出生的泥塑娃娃放进这间茅草屋马厩。草屋外,两个展翼的彩陶小天使被稻草拴在屋檐上。天使漆黑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夜空,满眼的毫不掩饰的忧伤。

老人站在草屋马厩前默默祷告。手指捻起一串系有一枚银色十字的珠子。你离她那么近。能看清她身上黑色裘皮大衣被灯光照耀的光泽,她的头发纹丝不乱在脑后挽着小髻。雍容又洁净。你一直望着她,又想到祖母。一旁不远,您在和神甫说话。

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忏悔了?神甫问您。

二十五年。

My God!他惊呼。

可怜的神甫!您干嘛要吓唬他!

霜冻悄然落下,堆满银杏枯叶的教堂顶闪烁微微银色。教堂透亮窗子内,人们从木椅子上起身,女人纷纷展开一块有钩针编织花边的白色丝巾以遮盖头发。

谁会把心里的秘密说给一个人听?能说出口的事情,都不算秘密。所有秘密都是见不得天光的。要想说,不要对人说,去向大地倾诉,大地永远是沉默的,忠诚的。所有沉重,只有大地能承受得起。

我们谁也不信任。我们站立一旁冷眼观望,心中有数。能清楚自己就行了。

您又说到童年在墓地的事情。牧师念叨外祖父名字,您抑制不住地笑,是想到外祖父生前从远处走来的样子。拄着拐杖,牙缝里粘着一粒发黄的碎玉米。

外祖母过世,也在这一年。您独自在一间屋子里玩儿。听见外祖母的妹妹在外面说话,一听见她说话,就开始流泪,哭得很悲痛。没有人知道,一个六岁孩子痛哭的原因。您自己知道,外祖母的妹妹说话声音和外祖母的声音很像。

若有一份美妙情感,那好,就把它沉在心深处,不要说出来。这样,时间不会拿走它。它在,美妙的人也会在。

隆冬深夜的清道老街,恬淡又清寂。空气弥散那种在煤炉上煮饭,煤炭燃烧的味道。土石的低矮院墙一截连着一截。人家窗子里的白炽灯照得小院子一地洁白。你们在老街走过,路口昏黄灯光在地上拖起长长影子。身后隐约是教堂里唱起赞美诗的歌声。

在这个圣诞的冬夜,其实,只想听几折子这样的圣诞和歌。

就是这样的夜晚,这样的深夜老街,韩国南部大山深处小镇的深夜老街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走过,并能够感到它的美好。

一杯饮品,一首曲子,门窗严实,一个人的漫漫黑夜。如同进入一条隐秘河流,你在风一样穿过的时间里兀自漫溯,穿越过往,感念,迟疑,矛盾,坚持。天堂不在的。我知道。你也知道。信仰,只是求得一种心的平静。

天亮了,门窗打开,风穿过。所有的歌声话语,破碎分散。

一切都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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